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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雪

 

昏黄的傍晚,我在喑哑的隔绝中怀念张进。

 

微信被封一个多月了,说不了一句话,但朋友圈还能看到。此刻,一朵朵蜡烛在屏幕上晃动。那是为张进点燃的,可我不能相信。

 

2022年12月5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啊。两个小时内,我接连收到了两条噩耗,两个亲爱的朋友猝然离世。一个是年少至今的发小,一个就是张进,我见面没那么多,却在内心里极亲近,如兄长一般,如旭东所说“亲人”一般的挚爱友人张进。

 

隔着万水千山,无法送别。此际,就连痛叫一声都不能。最初是收到哲宇发来的私信,我无法回复,还好语音电话通着,打过去,那边呜咽一声,哲宇挂掉了,回说他此刻控制不了情绪,不能讲电话。

 

靠墙坐在门口的毯子上,止不住眼泪。

 

1

 

今年春天,为了避开因文字引来的一些骚扰,我躲在北京郊外。四月里,听到张进生病的消息,遂约了和岩,去看他。

 

两个人站在他家附近的路边等他,看他走过来,步伐还是那么轻快,人还是那么瘦。舒立的追忆文章说他早年“欢蹦乱跳,年少机敏”,好传神。印象中他一直是轻快爽利的样子,虽然眉宇间也常带忧思。

 

小公园里人来人往,槐花开得正好,满园子都是细细的清香。他带我们在公园里遛达,边走边说话。走走停停,到了假山上的一处凉亭,三个人坐下来漫聊,槐花的香一直若有若无陪着我们。

 

亭子下有年轻人在玩,他们坐在轻便的椅子上,惬意地享受着,笑声烂漫。我请了年轻人为我们仨合影。三个不再年轻的记者,三个中年人,一起对着镜头笑,张进坐在我与和岩中间。

 

临走时,大家拥抱了一下,互道保重,只当是寻常。

 

我知道,他会得到好的治疗。他说到舒立怎样热心,已经在找最好的医生,财新的同事们又是多么关切,而他也是那样坚强和乐观。一切都让人放心,我们都觉得,他会好起来。

 

五月里,微信问他,他说治疗已经完成五分之四,自己心理的关也已过了,没什么担心。给他发了《大悲咒》的曲子,希望有一些看不见的能量帮着他好起来。

 

后来的日子,想打电话,又怕打搅他,因为看到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包括写作计划,于是就只默默在心里念着,偶尔向和岩问问他的病情。

 

怎能想到,倏忽之间,世间已再无这样的张进。和岩说她正写回忆张进的文章,不时忍不住伏案大哭。是啊,世间已再无那么好的张进,那么好的人。而我们束手无策。

 

2

 

我其实见张进的面并不多,其中一次是在西安。那是2017年夏,他创办“渡过”不久,应该是去陕南寻访抑郁症患者,路过西安。那一年,好友谌洪果的“知无知”空间开张未久,我喊他“来知无知讲座吧”,他一口答应。

 

那天的讲座人满为患。当时知无知还没有搬家,在小寨附近纬二街“世纪经典”的14楼上,紧挨着一家“马大夫诊所”,楼道的窗台上落着灰尘,可推开门,别有一方天地对着南山。那是这座古城市一处少见的精神家园。

 

那是六月的夜晚。张进关于抑郁症的讲座,一如他平日的表达,内容是满满的干货,知识、见解、逻辑,处处显示他的风格,予人以智慧和美的享受。更好的,是他悲悯的情怀,以及善意,热忱。他瘦弱的身躯,迸发着自己的能量,感染着在座的人,气氛也就热烈起来。确实如朋友们所说,他是有光的人。

 

讲座前,我请他在大雁塔附近的红专南路夜市上吃饭。要了啤酒,两个人喝。印象中,他的眼睛很亮很亮。

 

张进做过30多年的记者,对人生的理解,以及阅世知人,不可谓不深,但我觉得他最难得是始终葆有赤子之心。他曾写过关于记者职业的好处,也深得吾心。是的,我们有幸,以记者为职业,曾一往无前地奔走,享受时代赋予我们的短暂自由,也曾痛快淋漓地努力过,而张进是其中的佼佼者。

 

2015年,曾深受抑郁之苦的他,创办“自渡渡人”的“渡过”,并且越办越好,越办越大。说起来,微信公号上“渡过”两个字,还是我弟弟的笔墨。我那时的公号叫“雪访”,是弟弟写的字,他看了说好,就让弟弟写了“渡过”两字。他很满意。后来还让弟弟再写过几遍,他都觉得没原先的好。或许也是他的执念。我觉得他也是个念旧的人,喜欢朴实、本拙的东西。

 

但这时代加诸于人身上的东西太重。他病了,倒下,又一步步跃起。先是抑郁,又是癌,他与之斗争和相处,生命的力量让人惊叹,但也必然耗掉了他太多心神。

 

3

 

“渡过”帮助了很多很多人。我关注青少年的抑郁,曾和他多次交流,知道他的思考一直在逐步加深。我最敬慕的,是他一旦知道的,就去实践,知行合一,而且行动力超强。

 

杭州富春山“渡过”基地的建设,一点点从蓝图变成了现实。我们都没想到,他这样一介书生,历经三年疫情之劫,竟然倾力落成了这样一个他理想中的家园。他要以这里为基地,帮助更多抑郁的孩子和家庭。

 

他电话来,让弟弟再为“渡过”基地写个名字。弟弟写了好几张,他都觉得不如最早的那两个字好,不过最终还是选出了满意的一幅。

 

“渡过”的一个创举是“陪伴者计划”。这也是为了贯行“渡过”的宗旨——始终和患者在一起。我还报过他们推出的“陪伴者”课程,内容都非常好。“渡过”每年的夏令营活动,参与者很多,从理念到一点点有了实体,那是他心血的累积。记得有一次我们聊天,他还说起“渡过”也可以在西安落地的构想。

 

可我身无长物,维持生计,还要坚持自己的一点理想,暂时没条件帮他实现这些设想,和其他朋友聊过,也没有下文。我惭愧自己没有他那样如王烁所说“能做大事,也想做大事”的能力。

 

有一阵子我处境不好,也有焦虑。我还记得他问过我的情况。我告诉他,自己可能神经比较坚韧,有点粗线条,还好。他觉得挺好,一幅放心的样子。我也欣慰于自己不必让朋友担心。

 

“渡过”一直关注青少年的抑郁状况。官方的统计数据说,中国青少年的抑郁比例在24%以上,这是惊人的。记得一次他对我说,今天所有的社会问题,制度、人心等等的,其实都压在孩子身上,因为孩子们身处社会链条的最底端。所以,才有那么多孩子抑郁。

 

他要做的,“渡过”要做的,就是扛起这层层压下来的帷幕,帮助孩子们,撑起一点空间,让他们得到一点喘息,让他们慢慢长大,慢慢好起来。所以张进是真正菩萨的心肠,是怀着大爱,以瘦弱的身躯,在这世间做菩萨无畏的布施!这是他伟大的人格!

 

我们似乎总是吝于向我们同时代的人表达敬意。此刻,我觉得,我们应该向张进表达敬意。

 

了不起的张进。这世间最好的人,我幸运和你曾在同一个时代。这让人诅咒痛苦,也曾怀有希望的时代,成就我们,撕裂我们,让我们认清现实,却依然不会放弃理想的时代。

 

1950年代香港新亚书院的校歌,一群少年唱到:“艰难我奋进,困乏我多情”,张进走过的,就是这奋进而多情的人生。和岩说,你倒在最黑暗的黎明。但我相信,我们一起行走的道路并没有结束。在生命生生不息的旅途中,我们终会再相遇。每一个爱你的、你爱的人们,都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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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

江雪

3篇文章 1年前更新

独立媒体人,个人微信公号“雪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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