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0
听报道
写在前面:
是2015年初夏的事了。一位尊敬的师友,给了我一本书的复印件,书名是《求索——兰州大学“右派反革命集团案”纪实》,作者谭蝉雪。
“星火案就发生在你的老家天水啊。”他顺便提醒我。我猛然一惊。
此前,我只是略闻“星火”而已。只知道那是大饥荒时代,一群热血的“右派”青年,秘密办的一份刊物。我从来没想过,这份杂志,就诞生在天水,而且,它诞生的地方,距离我的故园,竟然咫尺之遥!
我的爷爷就死于1960年的大饥荒。那时,他正值壮年,撇下我尚未成年的父亲,以及才一岁半的姑姑……而“星火”的创办者张春元、谭蝉雪、向承鉴他们,就是为包括我的父老乡亲,以及全中国的农民呐喊,才走上受难之路的啊。
就这样,我满怀羞愧,走上寻访星火之路。这也是我离开纸媒,决意做一名独立访问者的同时。
直到今天,关于“星火”,除了胡杰老师的独立纪录片《星火》,以及个别受难者的自述,并没有太多的文字记录。
我希望,雪访能做点什么。为那些因思想和良知而受难的前辈,为那些在黑暗中盗取火种的人。也为了我的故土。每个人的故土。
是的,我相信。“一句真话,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他们,就是那些在黑暗里说真话的人。
雪访影像:向承鉴 网址:http://v.qq.com/boke/page/q/n/f/q0192wrzhnf.html更多见微信公号“雪访”。
人物简介:向承鉴
1938年出生于河南,在江西武宁长大;
1956年考入兰州大学化学系;
1957年7月被划为右派;
1958年8月下放到天水武山县劳动;
1959年冬与张春元、谭蝉雪等人创办“星火”杂志;
1960年9月因“星火”被以“反革命集团”罪名被捕,被判刑18年;
1978年出狱,1981年星火全案平反。
之后在中学任教,任高级教师,当过校长。
退休后从事研究写作。 著有《马克思主义之异见与反思》(香港出版);自传《炼狱归魂》(未出版)。
一 晚境
3月初的南方,天还冷,夜里有雨,清早积水成片。他穿一件黑大衣,背着手,走过湖边。“这里都是桂花树,香着哪!”仿佛只有此刻,那苍凉的声音才有了一丝欢悦,银发也愉快地颤动了。
桂花的香,能让他隐约找到一些童年的气味,仿佛故乡还在。而其实,故乡早已沉入水底,那是1965年大修水库时的事了。那年,他27岁,因为“星火”案,正在千里之外的青海高原,熬炼于18年囚徒岁月。
2010年,向承鉴72岁了,才从兰州回到这座江西小城。县城早已迁址重建。他倾囊买下湖边的一套房子,自己看着装修了,安顿下来。妻子总是抱怨,说这里菜太贵,冬天又没暖气,不如兰州。他却喜欢这里的静,还有房前屋后的桂花。
九死一生,晚年能得一片安宁,他很满足,又不满足。他拒绝老伙伴们的建议,“少回忆,多养生锻炼”。绞尽脑汁,他还在追问那些纠缠了他一生的噩梦,以及噩梦的根源。关于自己,关于这个国家。
一本《炼狱归魂》的自传,37万字,1998年从中学退休后就开始动笔,10年前已完成。一笔一笔,蝇头小楷,用中学的大开作文纸,写了将近900页。妻子一字字帮他打印出来。当然是无法出版。
2014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本书——《马克思主义之异见与反思》,并在香港出版。书出来之前,不知怎么,惊动了相关部门。兰州方面来了3个人,包括当地一位官员。他们来武宁登门拜访。未见面前,先去找了他的哥哥、弟弟,一生为他饱受惊吓的亲人,如今垂垂老矣,再次为他胆战心惊。
来人接连三天登门。坐沙发上,为他倒茶、点烟,但语气很硬,就是希望他不要出这本书。无奈,他联系出版社,但人家答复书已付印了,要履行合同,不能毁约。对方无奈,最终悻悻离去。
那之后,他和外界联系更少了。“我这一生,连累了很多人。再也不想给亲友带来麻烦了。”他说。
好在还有互联网。他78岁了,睡眠少,每天清早六七点就起来上网。阳台改装的小书房里,先浏览新闻。偶而看看电视上的体育节目。围棋,以及各种球类,都是他喜欢的。也会看看股票,很多年,他用两万元炒股,“为了验证自己对政治经济学的一些看法。”还有点收获。
夜里,一般都是读书,偶尔陪老伴儿看看电视剧。至于新闻联播,是极少看的。
他向北方来的晚辈回忆起过去。深深地叹气,抱着银发的头,靠向沙发。“老天爷!”在苦痛的记忆中忍不住喊出声来。又说起1960年的那个二月,饥饿的早春,太阳仿佛被寒霜冻住了的清晨。甘肃天水武山县,一个饿死在路边的小女孩,黑乎乎的小脸,就那样蜷缩在他的脚下……目光沉入往事,那揪心的痛,再次攫住了他。
二 兰大“右派”青年
1959年,大饥荒已席卷中国。那年,向承鉴21岁,已戴上“右派”帽子3年。
“我这一生,受够了罪,要说享过点福,就是刚上大学的第一年。”他忆起1956年初入兰州大学的日子,那时,他意气风发,恰如刚“改天换地”后的这个国家。
他是苦孩子出身,也是“新中国”的红色少年,对共产 党,“那是磕头作揖都表达不了的热爱。”
1938年,他出生在河南。才到人世不久,就遭逢河南大饥荒。兵荒马乱,父亲携一家老幼逃难到江西九江,流落在武宁城里。父亲当脚夫,母亲和祖母纺纱织布,日夜操劳,生活仍然艰难。
1949年了,穷人突然成了新政权最信任的人。他家“根正苗红”,姐姐参了军,他学习好,门门功课拔尖,成了县里的第一批少先队大队长。上了中学,老师动员他入青年团,他自我检省:“我还不够格,需要继续努力。”
1956年,他考入兰州大学。兰大是当时全国5所理科重点大学之一,与北大、清华等比肩,又位处大西北,在当时的“冷战”格局下,有国家战略的意味。
他报了化学系,“重点大学的重点系”,系主任是左宗祀女士,和丈夫陈时伟(当时的兰大副校长)一起,1949年后从美国双双归来,是备受尊敬的科学家。“系里有七八位正教授,师资很强,我那时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自然科学家。”他说。
红色中国正在开启一个新时代。与此同时,从1949年开始,各种政治运动也让人目不暇接。“肃反”、“镇反”、“思想改造”、“三反五反”,不断在中国人内心深处“掀起革命”。而向承鉴,因尚没离开过校园,对政治运动还没有感受。“身心都如一张白纸。”
大学一年级,他最深的印象是校园里的伙食“好得不得了”。大学食堂里竟然还吃到过老母鸡。他家穷,此时一个月20多元的生活补贴,心满意足,一心读书。兰大学习气氛浓,学校也要求严格,“两科不及格就要退学”,学生们学习劲头十足,实验室夜夜灯火通明。校领导甚至不得不劝同学们多休息,“身板好才能报效祖国。”
那场风暴,是在1957年5月渐渐浮现的。“五一”节前后,学校党委突然宣布“整风”,号召鸣放,每个人都要给党提意见。
“我再三想,绞尽脑汁,结论是,我对党没意见。”向承鉴说。但这可不行。学生会、系支部等,多次举办点心会、茶话会,请大家座谈,给党提意见。他没去参加,因为实在提不出意见。结果被批评,“提不出意见,说明对党没感情。”
最终,还是学校党委再三的动员起到了作用。5月下旬,有高年级的同学,贴出了兰大“鸣放”的第一张大字报。
今年78岁的屈剑英,是兰大第一张大字报的执笔者,他是兰大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大家响应党委号召,写大字报表达意见。我们几个同学商量了内容,主要是表达对学校管理的一些不满。由我执笔,写了两页。”2015年12月,屈剑英对雪访回忆起那个贴大字报的夜晚。他的同班同学、后来的“星火”创办者张春元也在其中。
一夜之间,校园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在党委的鼓励下,高年级的同学纷纷加入“鸣放”,“他们年龄大一些,经历的事情多一些,也能提出意见”。但在向承鉴的记忆中,学生的大字报没有什么“反对 共产 党,反对 社会 主义”的内容,最多就是批评学校管理中的官僚主义。很多同学对兰大招生中的“吹牛”不满,认为学校的设施等和重点大学还有距离,于是出现“并校”呼声,要求把兰大并到北大等其它几所大学去。
在向承鉴的记忆里,当 “鸣放”越来越热烈,学校和上级却不出面回应,学生的情绪逐渐高涨。5月底,兰大组成了“赴京代表团”, 由副校长陈时伟带队,屈剑英是历史系的学生代表。2015年12月,他告诉雪访,“赴京代表团”当时在西安停留,见到了国家高教部的副部长刘凯丰。其时,刘正在西安处理西安交大学生的“鸣放”诉求,在西安人民大厦,屈剑英是与刘辩论的学生代表。
此时,在全国,知识界的“鸣放”也进行得轰轰烈烈,而政治风向比天气变得还快。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突然发表《这是为什么》的著名社论,“整风鸣放”一下子转变为全国范围内的“反右派斗争”。
几天后,甘肃日报以通栏大标题,整版刊发《兰大陈时伟的右派反党罪行》,陈时伟成了甘肃省第一个“大右派”。兰大校园里的各级“鸣放委员会”一夜变成了“反右委员会”。
向承鉴成了化学系一年级小班的“右派”。他并不是鸣放中的“积极分子”,鸣放开始后,他周末仍旧去图书馆看书。之后,他“莫名其妙”被班里同学选为“鸣放委员会委员”,就组织同学,整理出自己一份唯一的“大字报”,标题是“某某教授访问记”,讲述了兰大一位教授在肃反和思想改造运动中的遭遇。
除了赞成储安平的“教授治校”之外,他的另一个罪名是“仇恨 共产 党”,因为他看了一张别人写的大字报,骂了句“该死”,被人举报说“要杀死 共产 党员”。
1957年7月,在副校长陈时伟的批斗会之后,兰大公布了首批“划右”学生名单,共20多人,向承鉴也在其中。生活补贴停了,吃饭都成了困难,在冷眼和歧视中,他和其他的右派同学,只能去校外建筑工地上干活,来换一点饭吃。“我那么爱党,怎么突然就成了反 党、反 社会 主义、反 人民的敌人?”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号召检举揭发、 “痛打阶级敌人,捍卫党和毛主席”的气氛中,同学之间的友爱也不见了。从暑假前到新学期,批斗会开了一茬又一茬,19岁的向承鉴,成了兰大最年轻的“右派”,而且“气焰最嚣张”、“最顽固”。因为生性倔强的他,始终不低头认罪,不承认自己是“三反分子”,被“群众处理意见”定为“极右”。
屈剑英也被定为“极右”,开除学籍,立即送往兰州沙坪劳教。向承鉴不服,在最后时刻他找到了校长林迪生申辩。最终,他被降格处理,和另外40名左右师生,包括此后的“星火”同仁——中文系的谭蝉雪、历史系的张春元等人一起下放天水,“保留学籍,劳动考察”。
这成了他命运的另一个分水岭。
50多年后,他回望那一年,说,那也是他思想转变的分水岭。“反右”前那个“相信党的一切宣传”、从没有试着去独立思考的年轻人,内心深处,“一个迷信被摧毁了。今后,遇到任何事,都会去问个为什么?”
三 见证荒诞
1958年7月,向承鉴等一行40多人,离开兰大,坐火车到天水。到天水后,他们被分成了两部分,向承鉴、苗庆久等人到武山县,张春元、谭蝉雪等同学被派到北道区(当时为天水县)的马跑泉公社等地。
向承鉴被派往武山县城关的联丰公社,住在村支书家里,和社员们一起劳动。被要求,“老老实实劳动,老老实实做人,接受改造,才是唯一出路”。
“反右之后,一切反对的声音没有了。毛泽 东真正成了一言九鼎”。他说。从1958年8月下旬开始,在农村,人民公社、大跃进等一系列运动铺天盖地而来,也席卷了联丰社。
联丰人民公社是一夜之间突然成立的。向承鉴被派去布置公共食堂,刷写大型标语。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中,人们喜气洋洋,遵循毛的指示,“人民公社就是好”,开始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家家户户撤掉锅灶,到食堂吃饭。到处是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
人民公社开始不到一年,大饥荒席卷中国。在这场人为的大灾难中,数千万人丧生。在张仲良主政的甘肃,死亡惨重。在通渭一县,死亡人数就占全县三分之一(据杨继绳《墓碑》)。2009年,《通渭县志》副主编张大发依据相关档案资料,出版了一本关于通渭大饥荒的书,书名就叫《金桥路漫》。
人民公社一成立,接下来就是“大跃进”狂潮。口号是“一天等于20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超英赶美”、“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向承鉴所在的武山县是全国闻名的红旗县,也不断放出“大卫星”,著名的是“玉米亩产万斤”和“白杨树上结苹果”。
向承鉴耳闻目睹了谎言包裹下的荒诞。“玉米亩产万斤”的卫星,在验收的时候,当地找来一批可靠劳力,挑灯夜战,把其它十多亩地里的玉米连根拔出,密密麻麻栽到“卫星田”里,密不透风,再放水把地浸湿,就看不出痕迹了。技术员跳到地里,数玉米棒和玉米棵数,算出来,远超过万斤。于是敲锣打鼓庆贺,干部们再去食堂大吃一顿,卫星算是放上天了。
随之而来的是“全党全民,大炼钢铁”的狂潮。因为都去吃食堂,农家的铁锅、铁铲暂时派不上用场,为完成大炼钢铁的指标,干部挨家挨户,把农民的铁锅摔碎,连农民箱柜上的锁头、锁扣都拆走了……
灾难的来临是有征兆的。在1958年这个疯狂的8月,受命去研制“高炉”的向承鉴,看到乡间山路上全是背矿石的人流,男女老幼,情绪高亢,唱着山歌。他在一瞥间,发现路边地里的庄稼已焦黄,麦粒全掉在地上,大炼钢铁的高潮淹没了往年夏天的“龙口夺食”,他心里掠过不祥的念头:来年日子怎么过?农民吃什么?
四 饥饿与死亡
1960年的早春,记忆中最寒冷的二月。向承鉴永远记得那一天。
天冷得仿佛连太阳都冻住了,发出青色的光。路边的麦苗,还低低的,刚没过人的脚腕。他离开工厂,去附近的一个公社办事。正在路边走着,他突然发现,地里干活的农民都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他。他莫名其妙,低头平整衣服时,一眼看到了那个饿死在路边的小女孩。
孩子大约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穿一件破烂的夹衣,蜷缩着。手伸在嘴边,嘴角挂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土坷垃,还是土豆……”
那一刻,他只是默默地站着,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妹妹,也就这么大……远处有人看着他,他无法大声哭喊,只得忍住心痛,走过一个大坡,转弯到无人的地方,才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那一刻,我太痛恨自己了。为什么这样无能,甚至连记录下来的能力都没有。” 他曾经在校报做记者。这时候,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相机,“为历史留下一个证据”。
在他的记忆中,从1958年冬天开始,在天水一带,农民就开始挨饿了。1959年春天,他因眼疾回了趟兰大,在兰州街上,满是沿街乞讨的农民,饭馆里供应的是“人造肉”、“小球藻”等代食品,乞讨的人到处伸出干瘪的手臂。
在武山,他看到的,是携老扶幼的逃荒人群。人们没有目标,只知道向西逃去,去新疆,至少,那里能够活命。
1959年夏天,饥荒疯狂蔓延。在武山县,渭河河川一带的杜家垅、百泉一带,原来很富庶的地方,也没有粮食了。正在灌浆的包谷地里,生产队派了人手持棍棒日夜值守,在当地的邓家堡,有社员因为偷挖土豆,用铁锨打死了看守的人。
在火车站一带,常常能看到饥民的尸体。向承鉴每进一次城,身上不多的粮票和钱都给了出去。
这年,他21岁。他一次次拿起笔,“要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信”。
“我想,党中央和毛主席可能不知道农村发生的事情。要是知道,能让这么多人饿死吗?”可信写好了,又一次次撕掉。“你本身是右派,被管制的对象,人家领导明明说形势大好,你却说这里饿死人,这不是污蔑攻击社会主义吗?”他煎熬着,痛苦不堪。
饥民遍野,“大跃进”的鼓点却越擂越响,上级要求“社办工业,遍地开花”,向承鉴和他的同学,先被调去筹备化工厂,后来又被调到盐井公社办厂。1959年9月,他有机会去北京出差买菌种,这次,他特意在铁路沿线的天水甘谷、山西太原、石家庄、天津等地下车,为的是验证内心的疑问,也做一点社会调查。
而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到处是逃难的农民。在太原,他和已参加工作的哥哥发生了争执。哥哥指着城市里新建的高楼,说:“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新中国的这些伟大成就呢?”
返校此时也变得遥遥无期。和向承鉴一起下放的兰大同学,如谭蝉雪等人,都曾返回学校质问,但校方只是推脱。“那时,每天去食堂打回一盆清汤,就是我们四个人的伙食,能照出人影。”今年已82岁的谭蝉雪告诉雪访。那时,她和孙自筠等另外三位同学,在北道区甘泉公社劳动,与武山县相距大约六七十公里。
向承鉴一开始也吃不饱。但之后,当地的“头头”要利用大学生为自己干出政绩,把他们调去办厂,武山县委给了他们“高级知识分子”待遇:每月供应一斤清油,口粮三十斤,全是细粮。当时的普通干部的标准是:清油四两,口粮26斤,百分之六十是杂粮。
和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相比,这简直是天上了。
饥荒越来越严重,撒谎成风与毫无人性的掠夺仍在继续。1959年,在武山新寺公社召开的一次全县粮食现场会上,公社不但“超额完成国家公购粮任务,留足社员的口粮、种子和饲料外,还有堆积如山的余粮”。可向承鉴从杜映华(曾任漳县县委副书记,时任武山县委常委、县委书记处书记兼城关公社第一书记,因支持“星火”同学被捕,1970年被枪杀)处了解到:那个现场会议上,成山的粮食,除了表面,麻袋里装的全是麦草……
人们在饿死。而盐井公社,却调集了脱产干部,到农村大规模收缴粮食。因为“高产”的公购粮任务没有完成,而农民却喊挨饿,“上头怀疑农民私藏粮食,全面收缴。家家户户,火炕刨开了,连枕头都撕开了,房前屋后,猪圈地窖都要挖地三尺……”
“到处是饿死的人。有的村子饿死的人没人埋,也没人挖得动墓穴,就动员中学生埋死人,埋一个可以得到四两粮的补贴。在一些家里,人死光了,都买没得埋……”
50多年后的这个夜晚,向承鉴对雪访回忆起这一切,还忍不住痛苦地叹息:太惨了啊,农民太惨了!78岁的老人,眼角隐隐有泪光滲出。
五 星火
1959年11月,也一同下放天水的中文系同学孙自筠在天水北道被抓,消息随即传到了武山。
孙自筠是在给《红旗》杂志寄出信的一个多月后被抓的,当时他还正在田间干活。“我那时丝毫不知道其他同学的想法 。只觉得自己有责任把看到的真相反映出去。”2015年11月,孙自筠对雪访说。
他那时并不知道,正是他的被抓,导致了星火同仁们对当局幻想的破灭。
“这时庐山会议已开过了,彭德怀上万言书,已被打倒。孙自筠被抓,让我们知道,必须放弃幻想了,要救苦难的农民,必须寻找另外的出路。”向承鉴说。
此时,在几十公里之外的马跑泉公社,张春元等已经开始行动了。 据谭蝉雪回忆,1959年5月,张春元和她,还有顾雁、孙和等人就在马跑泉公社的拖拉机站碰头,一起商量在当下的情况下该怎么做,这是他们第一次讨论到要做一些实际的工作。到11月,他们又在北道的一个旅社,商量确定了办一份杂志,来传递思想,把党内外有相同思想的人凝聚在一起,为苦难的中国寻找出路。
这之后,谭蝉雪到武山来看望苗庆久,和向承鉴他们深谈,交流了办星火的想法。
年轻的心灵心心相印,他们决定立即就干。谭蝉雪他们之前已经开始组稿,并和北大的林昭取得联系。这次她拿来了几份稿子,包括林昭的长诗《普罗米修士的受难一日》。另外,就是顾雁撰写的发刊词《抛掉幻想 准备战斗》,张春元写的《论人民公社》等。
因为缺一篇核心文字,向承鉴又写了两篇。 “都是一口气写完。”他回忆。其中一篇是政论《目前形势与我们的任务》,另一篇是《自白》。
那是在秘密的黑夜里。砖瓦厂原来遗留下来一个旧的油印机,小小的,也就一尺宽左右。房间里因为培养菌肥,平时不让人进来,所以是一个天然的秘密场所。11月,深夜已经很冷,他们拉上窗帘,在如豆的灯光下,开始刻印星火。
刊头上两个火炬,是苗庆久刻的。在“星火”两个字在中间,一边一个。发刊词是顾雁写的,题目是《放弃幻想 准备战斗》。另外几篇文章,包括张春元的《论人民公社》,还有一篇《论粮食问题》。另有一篇,是胡晓愚写的《右倾机会主义者赫鲁晓夫》。
那是极端黑暗的夜。向承鉴和苗庆久,在密室里,一点点刻出心目中光明的轮廓。向承鉴对雪访回忆,其中《目前 形势与我们的任务》一文,边写边刻。第一期星火,仅仅薄薄的两页。刻印了共30份,之后, “文章交给苗庆久保存,放在一个罐子里。”
印出来的星火,被他们以极秘密的方式,送了大部分出去。
那是石破天惊的文字。在这些文章里,耳闻目睹了苦难的他们,用自己的心灵,为农村呐喊,为苦难中的国家呐喊。他们对现实的反思,深刻到让今天的人,也会吃惊。吃惊于在那样的信息与思想隔绝中,他们的思考,能深邃到一个体制的腠理。
六 “下地狱”
虽然早已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向承鉴还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1960年9月。“进地狱的时刻到了”。先是谭蝉雪在广东被抓,张春元前去营救,也身陷囹圄。9月30日,向承鉴在天水武山被捕。
“可以说,那时,耳闻目睹的现实让我太痛苦了,我早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向承鉴说。“看到那么多死人,我就想,农民能死,我为什么不能死?”2016年3月,他对雪访回忆。
“1958年,大炼钢铁的后期,我的脚因为走山路磨出了一个鸡眼,去做手术时,没有麻药,我说,没麻药也要做,我要去体会那种凌迟的感觉。”他说。也正是因为早已放弃了一切幻想,在随即而来的严酷审讯中,他也没有低头。
在天水监狱,星火一案已是惊动上上下下的“右派反革命集团”大案。张春元、谭禅雪和他都是要犯。“11号”是向承鉴的代号。此时,和他们一起被抓的,除了“星火”同学,还有支持、同情他们的武山县委常委杜映华,以及牵涉到案件中的本地农民。在武山,一夜之间被抓的有33人。而在上海,林昭和已返回老家的顾雁也被抓。
在监狱里,向承鉴一次次和审讯者对质,把审讯者变成了被审者。“你们的眼睛瞎了吗,看不到那么多饿死的人?即使眼睛瞎了,也能闻到遍野的尸臭吧!”他在自传《炼狱归魂》一书中,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他也因“态度最为顽固”,最终被判重刑。
1965年,已在兰州砖瓦厂服刑的向承鉴见到了一个叫张炳秋的犯人。张在当年审讯时,是在现场的武警干部,此时因重婚罪判刑。“张炳秋后来对我说,当时你痛骂审讯的人,那些话让人脊背都发凉!”2016年的这个3月,向承鉴对雪访回忆。
1963年7月1日,武山县召开了公判大会,向承鉴被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8年。在之后,其余同道,也都各自领刑。1965年元月,在天水体育场的公判大会上,张春元被判处20年,谭禅雪14年……
向承鉴先后在兰州砖瓦厂服刑。之后又被转往青海海南州的农场劳改。
那是最为艰难的岁月。牢狱外,文化大革命开始,牢狱中,更要处处小心,在艰难的劳动中,唯靠内心的信念支撑着,活下去。
1970年,向承鉴再次面临极为凶险的命运。正是“一打三反”最严酷的时刻,在劳改队,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枪毙掉。一批政治犯,如遇罗克都是这个时候被处决的。向承鉴此时尚不知道,在兰州,他的挚友、星火同道张春元、杜映华,也正是在1970年3月被杀害。在之前殉难的,还有北大的林昭。
作为劳改队小组的读报员,有一天,他保管的甘肃日报,头版毛泽东的大幅照片上,前额被人用烟头烫出了一个洞。
他立即成了破坏伟大领袖的嫌疑人。检察院专门来人调查,材料写了一遍又一遍。那段时间,监狱里每天都更换新的杀人布告。
也许是命不该绝,他终于逃过了这一劫。1971年, 他和其他犯人被调到了青海德令哈农场。之后,过上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服刑岁月。
1978年,18年刑期已满。向承鉴穿着一件青灰色的棉袄,走出了劳改队大门。他昂头挺胸。“这十八年,我没有一天,认为自己是一个罪犯。”在照相馆里,他为自己拍下了18年来第一张照片。
他回到家乡武宁,父亲已垂垂老矣,亲人们相见,痛哭无声。
之后,他便开始申诉之路。经过漫长的等待,到1981年,星火全案得到平反。
他记得,1980年的那个早春3月,拿到右派平反书后,他去了黄河边,祭奠死去了的同学、旧友。他是孤独的。没有人跟随他。是的,经历过这几十年的浩劫,人们怕了,也不敢了。
他一个人,跪在黄河岸边,祭奠那些冤死的灵魂。
他怀念张春元,那极富行动力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真正的革命者;还有杜映华,一个因为良知而不愿放弃思考的中共基层官员;他们,都已为星火殉道,在1970年的黑暗岁月里,因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理想而惨遭杀害。
他怀念冯淑筠。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宁可自己戴上右派帽子,也不愿“揭发”他的人, 因为他,受到莫须有的株连,后来流落到新疆,死于坍塌的煤矿……
还有邓得银,1959年探亲返校,曾在天水与他相见,为四川饿死的乡亲们痛哭失声。文革时,在通渭一中,被活活打死……
还有史美堂,那样英俊洒脱,很早就参加革命、又到兰大来求学的上海青年,被打为“右派”劳教,听说是死在了新疆的电网上……
他是在自己重获自由后,才知道“反右”后他们各自的境遇。那些年轻的容颜,焕发的神采,高尚明晰的头脑,一个民族最杰出的年轻人,就那样在人为的浩劫中被一个个摧毁。很多人,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今天可知的是,仅仅在甘肃,就有两万“右派”。而他们的故事,文字记录,寥寥无几。写下自传的,也不过数人而已。
“我会永远怀念着他们,除非有一天,我也在这世间消失……”这个早春,在夜的清寒中,向承鉴深深叹气,目光沉沉, 坠入永恒的痛念与追问里。
(作者 江雪 独立媒体人)
那些在黑暗中说真话的人|追寻“星火”人物|雪访
向承鉴:大饥 荒让我们彻底清醒
文/图 江雪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号雪访,微信公号jiangxuedulifangwen)
感谢文中提及的所有受访者。
向所有的星火受难者,致以深深的敬意。
本文写作中,参考了谭禅雪女士所著《求索——兰州大学“右派反革命集团案”纪实》,以及向承鉴先生所著自传《炼狱归魂》,并胡杰先生拍摄的独立纪录片《星火》,一并感谢。
向承鉴访谈,以及“星火”其他人物的相关报道也将择时在雪访发布。
也请关注雪访影像的相关视频。这也是雪访新的尝试,用视频记录江雪的独立访问过程。
话题:
0
推荐
财新博客版权声明:财新博客所发布文章及图片之版权属博主本人及/或相关权利人所有,未经博主及/或相关权利人单独授权,任何网站、平面媒体不得予以转载。财新网对相关媒体的网站信息内容转载授权并不包括财新博客的文章及图片。博客文章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财新网的立场和观点。